“免费领养”咋成了分期还款？（图）

橱窗里，小猫用湛蓝的眼睛望着来往行人；合同上，一行行小字正编织着长达数年的金融捆绑。免费领养的招牌下，一场针对年轻爱心人士的精准围猎正在上演。

在南昌市红谷滩区万达金街，“免费领养”的标语在一家宠物店橱窗上格外醒目。年轻人驻足停留，被毛茸茸的小生命所吸引。在“你给它们一个家，它们陪你漫长岁月”的温情话语下，他们带着善意走进店内，却不知自己正步入一个设计精巧的商业“陷阱”。

一种以“爱心”为幌子、以“免费”为诱饵的宠物领养模式，正在全国多地悄然铺开。直到签下那份合同后，许多年轻人才惊觉：自己领回家的不只是一只宠物，更是一份无法轻易解除的长期“分期账单”。

近日，记者调查发现，所谓“爱心领养”背后，隐藏着捆绑销售、病宠风险、霸王条款与网络借贷的连环套路，而缺乏社会经验的年轻人正成为主要目标。

红谷滩万达金街一宠物店挂出猫狗领养招牌 陶春霞摄

记者在一家宠物店拍摄的猫咪 陶春霞摄

“情感营销”下冲动签约

“00后”大学生陈静（化名）的经历颇具代表性。今年11月，她在红谷滩万达金街一家宠物店被一只蓝眼睛猫咪吸引。“免费领养，每月只需要支付400元购买猫粮用品，持续18个月。”店员热情介绍，“相当于分期，压力很小。”

陈静没仔细阅读那份《猫咪领养服务合同》就签了字。她回忆说：“他们一直强调每天只要10块钱，说得好像不领养都对不住这份‘划算’。”

12月，记者多次以领养者身份暗访该店。店员将18期总计7200元拆解为“日均10元”，淡化总价；承诺“全程养宠指导”和“完善售后”；制造稀缺感——“这猫很抢手，不决定马上就被领走了”。

“你看它多亲你，这就是缘分。”情感营销与数字游戏双管齐下，像陈静这样的年轻人，最快30分钟内就能完成从进店到签约的全过程。

这些店铺的目标客户画像清晰：社会经验有限、喜爱小动物、经济能力一般的年轻人。他们容易被“免费”“爱心”等词汇打动，却缺乏审阅复杂合同条款的耐心与能力。

在商家精心设计的话术和流程中，18个月的总付款被拆解为“每月仅需几百元”，巨大的时间跨度与总金额被巧妙淡化，而违约金条款则被隐藏在合同密密麻麻的文字中。

爱心遭遇金融产品

陈静没有抵挡住“甜言蜜语”。在店员引导下，提供了手机号、身份证正反面复印件和银行卡号，以完成所谓的“信用审核”和后续扣款绑定。

当时，店员就在手机上一顿操作，陈静并未在意，还以为只是在店家系统中进行客户登记。店员操作她手机时，她正专注“撸猫”，短信验证码想都没想就告诉了对方。最后，通过扫码店员出示的二维码，陈静也看到了自己的还款单。交了首期400元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猫咪回家了。

南昌另一领养者沈女士通过闲鱼联系领养机构后，在支付宝“信立方”签约，月扣245元，共12期。当她对产品质量提出质疑时，才发现合同对商家责任几乎零约定，而消费者义务却密密麻麻。

更令人担忧的是，许多合同中含有明显不平等的格式条款：“不得以宠物死亡或丢失为由单方面终止合同”“领养方需按时支付全部分期款项，否则承担违约责任”。而商家对宠物健康状况的保证、所提供产品的质量约定却含糊其辞或完全缺失。

这种模式在全国多地如出一辙，类似纠纷遍布全国，模式高度雷同：以免费领养宠物为噱头，捆绑长期宠物用品消费分期合同，通过支付宝“信立方”、微信“微分呗”等平台签约并自动扣款。合同往往仅约束消费者“不得以宠物死亡或丢失为由单方面终止”，却未明确商家对宠物健康及用品质量的保证责任。

多位受访的领养者有着高度一致的遭遇。因为，他们打开“微分呗”，却怎么也找不到取消合约的按钮，甚至连提交申请的地方都没有。为此，有的领养者一边和店家交涉解除合约，一边将被绑定账户上的钱转走。

也有领养者的分期始终没有停下来，直接从银行卡扣走，甚至是“花呗”等网贷平台上扣除。一位不具名的南昌领养者向记者出示了一份账单，来自“花呗”的扣款记录，上面显示“自动扣费450元”。

当然，不是所有遭遇纠纷的领养者，都这么心甘情愿地掏钱息事宁人，也有人选择“置之不理”。另一位消费者沈佳慧（化名）领养的小狗，回家不久便被诊断患有犬窝咳和耳螨，其选择将宠物退回后，对后续分期付款采取“冷处理”，拒绝支付违约金。

“销售过程中，他们根本没有提过违约金的事。”沈佳慧告诉记者。她向记者展示了“微分呗”页面，账单“已逾期6天”5个红色字格外刺眼。“反正，我把银行卡上的钱转走了，对方也无处扣费。”沈佳慧态度很坚决。但个别领养者担心影响支付宝、微信信用分，进而影响征信，与店家交涉无果后，选择支付违约金。

健康隐患与维权困境

陈静的猫咪带回家不久，便出现眼部感染、呼吸道问题。她带猫回店交涉，对方态度与领养时判若两人：“合同写得很清楚，解约需要支付违约金。”最终，她支付1800元才摆脱这份合约。

记者在暗访中发现，店内宠物健康状况参差不齐。部分猫狗活泼，但也有多只精神萎靡。一只猫左眼表面有灰白色覆盖物，视力明显受损，而店员仅解释为“分泌物堆积”。

店内宠物货架门上摆放着几本《宠物健康免疫证》，但记者发现这些证件被上层柜子巧妙卡住，难以取出。费力取出几本后，发现内页完全是空白的，未填写任何宠物信息或疫苗接种记录。

记者随后采访了一位刚完成领养的消费者唐蕊（化名）。她出示的《宠物健康免疫证》显示，其领养的猫咪仅登记接种过一针疫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健康信息记录。

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曾报道领养人孟女士也曾遇到相似的问题。小猫领回家第七天就出现问题，后被检查出猫瘟，最后救治无效死亡。小猫死了，但扣款还在继续，孟女士无法接受“猫财两空”的局面，向店家提出解约，但店员却解释，小猫的死亡是在七天“质保期”后，无法处理协议解除事宜……

记者调查发现，全国各地类似“免费领养”纠纷屡见不鲜，而且过程惊人相似。很多人签下的合约中只规定消费者“不得以猫咪死亡或者丢失等原因，单方面终止合同”，却完全未提及商家需保证宠物健康并提供检疫证明，也未就宠物产品质价问题进行约定，埋下隐患。

消费者一旦发现问题，维权道路异常艰难。黑猫投诉平台显示，“宠物领养”相关投诉达538条，涉及虚假宣传、捆绑销售、退款难等问题。多数投诉者表示，签约时商家避重就轻，出事后方知合同陷阱。

多方博弈中的责任盲区

支付平台在这场纠纷中扮演何种角色？记者致电“微分呗”客服，对方明确表示：“我们提供的是技术服务。”这意味着平台自视为支付通道和分期技术提供方，对商家与消费者的实质纠纷不予介入。

这种“技术中立”立场使消费者陷入被动。有宠物领养者认为，便捷的线上签约与自动扣款既降低了交易门槛，也剥夺了消费者的后续协商能力。一旦签约，消费者只能直接面对商家，而平台审查监督责任明显缺位。

监管层面也面临挑战。南昌市红谷滩市场监管分局工作人员表示，若经营者未明确宠物健康状况、检疫证明及产品质价信息，可能涉嫌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相关规定。但在实际操作中，合同纠纷常被视为民事争议，市场监管调解权限有限。商家往往证照齐全，合同“形式完备”，难以直接定性欺诈。

司法实践中，消费者常处于劣势。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相关案例中商家起诉消费者的案件，多数判决消费者支付违约金。记者梳理发现，法院通常认定：领养属赠予关系，消费者支付的是用品费用；消费者违约事实成立；违约金按未履行金额比例判定，多在30%以内。

值得注意的是，多数败诉的消费者缺席庭审，放弃了举证和抗辩权利。这正是商家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按合同收取违约金，不超过总额30%，完全合法合规。”

面对此类陷阱，消费者该如何保护自己？江西赣江律师事务所熊文琳律师指出：“合同中免除商家健康保证责任的条款涉嫌违反法律强制性规定，应属无效。”她建议消费者遇纠纷时积极应对，不回避诉讼。关键证据包括合同原件、支付凭证、聊天记录、宠物病历等，特别是能证明宠物领养时已存在健康问题或产品质价不符的材料。消费者可主张不公平格式条款无效，并同时向市场监管部门投诉举报。

江西省宠物行业协会相关负责人表示：“真正的爱心领养不涉及高额费用或长期捆绑消费。”她建议公众选择正规犬猫舍或宠物店，查验经营资质与健康证明；或联系正规流浪动物救助机构，如南昌小动物保护协会等。

“这些机构有规范流程，更关注动物福利与领养人匹配度，而非商业利益。”她提醒道，无论通过何种方式获得宠物，都必须慎重评估自身经济能力、时间精力和居住环境，“养宠是长期责任，不应冲动决定。”

陶春霞 全媒体记者肖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