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点脱贫村丨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建制村阿布洛哈村“一步跨千年”之后

2025年6月25日,四川省高考成绩放榜。在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拉果乡阿布洛哈村,不少村民聚在高考生吉列史且家门外,紧张等候。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吉列子日,一直陪在少年身旁。“553分,超出本科线115分!”今年全村7名考生,6人考上本科。喜讯传来,现场欢腾一片。

5年前,阿布洛哈村作为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建制村,迎来了“一步跨千年”的巨变。如果说道路的通畅打破了物理的隔绝,那么如今这批走出大山的大学生,则让曾被困在大山中的村民认识到: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

“教育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根本之策。”今年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五年过渡期的最后一年,阿布洛哈村这条曾经被遗忘的“溪流”,汇入时代的大江大河后奔流得越发欢畅。

阿布洛哈村新貌。华贤东 摄

(一)

在阿布洛哈村,读书曾比种地、放羊要累得多,也危险得多。

阿布洛哈村海拔约1200米,三面临崖,一面临江。村子往上是海拔2400米的山顶,山脚下是湍急的金沙江。从布拖县城坐车出发,需要绕过88道拐,行驶两个小时,才能到村里。孩子们要想上初中,每天需要向上爬1200米的峭壁到山顶,绕到隔壁乡,再坐车前往城里的中学。如果赶时间,只能向下走到金沙江畔,通过横跨江面的溜索滑向对岸。

6年前,正是吉列子日带着这7个孩子,到县城参加小升初考试,把他们亲手送出阿布洛哈村。

“十几年前,我同样也是走的这条路去考试。”吉列子日还记得,考试那天,父亲找来了废弃的拖拉机轮胎,为自己和哥哥各做了一双凉鞋。“轮胎硬实防滑,山路要慢走小碎步。我们提前一整天出发,借宿在江边村民家中,第二天清早6点就滑溜索赶考。”

那天下着大雨,金沙江水汹涌得似乎要淹没一切,暴风雨中的溜索飘摇欲坠,吉列子日不敢向前。“这些年父母不舍得吃穿,我们累死累活读书,如果不去考,那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哥哥拉着他的手,硬着头皮滑过了江面。

“上学路太难了。有一次我溜索时手掌被铁丝洞穿,如果放手就掉下去没命了,只能忍着疼痛抽出铁丝。爬到岸边的时候,浑身都是血。”

在求学的路上,悬崖峭壁已经是最可控的困难,要面对的还有蛇虫鼠蚁,吉列子日还曾被猴子投石围攻。

“我总想着,或许这些瀑布里,有一个水帘洞,跳进去就到了学校,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多年间,吉列子日常梦到雨天悬崖上的小瀑布,直到那条让村庄“一步跨千年”的道路被打通。

十一月六日,阿布洛哈村党支部书记吉列子日在查看脐橙长势。华贤东 摄

(二)

关于这条3.8公里道路的故事,吉列子日已经讲述过很多遍。当时村民们天天趴在山坡草堆上,看着改变命运的道路,一点一点地向村庄延伸。村里的老人们总爱去他的办公室里坐坐,沉默半晌,最后叹口气:“我这辈子怕是见不到路通了吧。”

吉列子日心里比谁都更清楚这项工程有多难——那段时间,他跟着施工队日夜奔波,每天睡眠不足3个小时。

2016年,吉列子日中专毕业后自考了本科,在西昌市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是阿布洛哈村第一个靠读书在城市里立足的年轻人。当时,村里的老书记已经70多岁了。每逢吉列子日回村过节,乡亲们总会跑到他家里旁敲侧击:“你看隔壁村,那个考上大学的小孩回村当书记,全村都过上好日子了。”

吉列子日明白大家的意思。一年后,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选择回乡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他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识字的人,当了42年村会计,也是全家唯一支持他回来的人。

“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如果村里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吉列子日有着奉献的觉悟,但也坦言,“当时村里很凋敝,村民们的思想也很封闭。我想着为家乡奉献一两年,解决一些问题,就出去继续自己的事业。”

可真的回到村里,他才发现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村庄2013年才通电,之前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村民们只会种点够自己吃的玉米和土豆,挑水得去江边,一天来回三趟,打满一桶水,路上能洒半桶。这些,都要有人去改变。于是,吉列子日扎下了根。

多年来,阿布洛哈村邀请了四川农业大学等高校院所的团队来村里考察指导。如今,350亩脐橙已经稳定挂果,2027年到丰产期预计可年产10万斤脐橙。村里第一家民宿正式营业,每天可接待50名到60名游客,村民拿到了第一笔分红。村合作社带动农户养了600多只黑山羊和80头牛,村民人均纯收入也从2019年的8500元,涨到了如今的1.46万元。

如今,村民们在田间地头聊天,开口常常是:“幸亏路修好了……”而吉列子日则看向了更远的未来:孩子们,以及教育。

(三)

吉列子日带7个孩子去赶考的那天,孩子们的早餐是从刘春阳的手中接过的。为了让孩子们有最好的考试状态,阿布洛哈村小学的所有老师凌晨3点就开始为孩子们做早饭、整理书包。

62岁的刘春阳是江苏省扬州市人,在阿布洛哈村小学当老师已经8年,是这里执教时间最长的一位。

“印象最深的,还是进村的那天。”刘春阳站在山顶往下望,金沙江、阿布洛哈村尽收眼底,也看到了摔下去的马匹尸体——当时外人进村,都是马驮着行李,由村民接到村里,一趟就得4个多小时。

真的开始上课,刘春阳的感触更深。“这里的孩子们没有见过西瓜,没吃过蛋糕,缺乏许多社会常识。他们大多内向,不爱说话。阿布洛哈村和它的村民,仿佛被时间遗忘了。”

这与家长的观念有关。今年上五年级的阿仁很调皮,他的父亲并不支持他继续上学,而是希望他早点种地,或者外出打工。在阿布洛哈村的历史里,几代人似乎都重复着同样的人生轨迹。

吉列子日很想扭转这个想法。他曾带着十几位学生家长去县城见世面。途中,他故意走开了一会。家长不识字,连男厕女厕都分不清,只能红着脸干着急。最后吉列子日姗姗来迟,笑着对家长们说:“有文化还是有用吧?”

除了带家长见世面,吉列子日还带着成绩优异的孩子们去县城研学,“让孩子们骑一次自行车、看一场电影、去一次博物馆,这些都是他们最渴望的事情。回来之后,他们把见闻说给其他孩子们听,大家听得眼睛发亮、嘴巴微张,好奇心像星星之火一样,在孩子心中传递。”

“孩子们的成长,为我们移风易俗提供了新路。”吉列子日高兴地说,“以前我们搞环境卫生特别难,往往只有村干部们去的那天才打扫干净。现在我们采用小手牵大手的方式,让孩子盯着父亲、盯着母亲,效果出奇地好。”

孩子们的变化,也让刘春阳欣喜。这几天,他在空荡荡的讲台上,放了一个洗得很干净的辣酱瓶,有时候插上路边采来的野花野草。“如果哪一天有孩子看见这盆枯萎的花,自己也去摘花,留住这份美好,那这盆花就真的开放了。”

本报记者 华贤东 通讯员 李翔

记者手记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问题看似俗套,却总绕不开。像我这样的人,常觉得生命短暂,就该多体验、多遇见、多去看风景。

但人生是需要参照的。阿布洛哈村党支部书记吉列子日比我小一岁,23岁就回到家乡,担起几代人的期盼,带领村民脱贫攻坚。8年间,他帮助闭塞了不知多少年的家乡通上了公路,把村里的孩子当自己的儿女悉心呵护。他为孩子的营养问题绞尽脑汁,也为脐橙产业发展而四处奔走。

采访中,讲到村民生活因他的努力而改善时,他眼睛发亮;说起那些悬而未决的难题时,他会焦躁地走来走去。村民视他如家人,而他也真正沉下心来,把小事当大事干,踏踏实实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好。

与他同行,让我深受触动。那些过去有些抽象的“在奉献与责任中寻找价值”的话,在脑中更加清晰、更加生动,也更加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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