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佳子彧
粪车操作工
退伍老兵
国旗护卫队队员
项羽
在北京城,“面人郎”这门手艺已经传承了近百年。“面人”是指用面团塑造人物的技艺,而“郎”是创立传承这门手艺的家族姓氏。从郎绍安到郎志春,再到郎佳子彧,三代人用指尖揉捏着时代的变迁。一团普通的食用面团,在他们手中,被赋予了审美的灵魂,承载起一个家族、一门技艺与整个社会变迁的复杂叙事。
祖辈传承下来的根脉
郎佳子彧坐在工作室里,他身高一米九,指尖揉捏着一小块彩色的面团,这是他最熟悉的东西。郎佳子彧对面塑最初的记忆,要回溯到童年时代父亲郎志春那张堆满工具的工作台。
“面人郎”的传奇始于爷爷郎绍安。作为创始人,郎绍安以逼真细腻的风格奠定了“面人郎”的艺术基调。1953年,他远赴伦敦展览会献艺,将中国民间艺术的精妙展示给世界。他的代表作《玉米蝈蝈》,取材于最普通的田间景象,玉米叶的脉络与蝈蝈腿上的细刺皆纤毫毕现。
手艺传到父亲郎志春——郎绍安的第九个孩子手上时,“面人郎”的生存却遭遇了一段漫长的低谷期。
“至少有10年时间,面人是没法卖的。没有了市场,也没有了围观者。”郎佳子彧在采访中平静地说,在那段无人喝彩的岁月里,父亲郎志春的选择是用自己其他工作的收入,支撑着一个私人展馆,不断从社会上收集、赎回自己的旧作。
“他做完作品就把它放到柜子里,有七八百件作品。”这是一种在寂寞中的坚守。郎志春曾对儿子坦言,他这么做,就是想让他看到,“即便没有闪光灯,没有人观看,他还是选择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这种行为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有力量。
对于郎志春而言,“面人郎”的传承是一份本能的责任。“我爸是爷爷最小的孩子,在我爸前面出生的孩子都没有从事捏面人的行当,到我这里是第三代,这一代除了我也没有别人做这个……”郎佳子彧说,这种“断代”的潜在风险,让父亲的坚守显得尤为宝贵。
正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传承的种子被悄然播下。郎佳子彧的童年浸润在面塑的世界里,但并非是那种强制性的训练。“它是一种家庭的生活习惯,”他回忆道,幼时跟着父亲捏面人,其实99%以上的时间都是快乐自在的,“比如,就跟你们家喜欢一起去打羽毛球一样。”父亲从未对他说过“我希望你以后做这个”,而是用行动影响:只要儿子在看,哪怕手里的作品快做完了,他也会放下,重新开始制作,只为让他完整观摩到制作过程。
这种无言的教导,比任何说教都更深入骨髓。郎佳子彧3岁时就在父亲指点下捏出兔子、猪等小动物,到12岁时,已经可以独立创作完整作品了。然而,当郎佳子彧大学毕业,决心投身这门手艺时,深知其中艰辛的父亲却出人意料地劝阻他。
“他一方面是我的师傅,希望我能传承下去;另一方面又是我爸,不希望儿子走上一条不挣钱的路。”郎佳子彧理解父亲的矛盾。父亲甚至为他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希望儿子能有一条更稳妥的人生之路。
从“不服气”到“使命”
郎佳子彧最终选择在“面人郎”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可追溯至童年的一种“不服气”。
小学课堂上的自我介绍是他最初的“战场”。“同样是特长,说会弹钢琴和会捏面人,得到的同学反馈截然不同。”这种落差感让他不解,“为什么提到中国传统的东西,大家都觉得有点土?”前一夜,父亲可能还在讲爷爷与梅兰芳、冰心等文化名流的交往;第二天回到学校,他却要面对同学们对面人话题的冷眼。这种巨大的落差,造就了他“不服气”的性格。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一种想证明自己的心态中。”他想向所有人证明,“我做面人也会做得很好。”
契机在高三时到来。华纳音乐的工作人员找到他,请他为方大同的专辑《回到未来》发布会制作一个“大同牌时光机”面塑,报酬3000元。“他们没有因为我是个高中生而轻视我,反而非常尊重我。”郎佳子彧回忆道,这份认可,证明了这门古老手艺在当代商业社会中依然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被需要、被尊重。他清楚记得那个时刻:“2012年底某天的高三课堂上,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华纳音乐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这通电话,将他从课堂直接带到了方大同《回到未来》的专辑发布会现场,共同完成了那件“大同牌时光机”。
大学期间,借助“非遗进校园”的东风,郎佳子彧通过在外教授面塑课程,获得了远超同龄人的收入。然而,真正的转折点来自于一次死亡的启示。他最崇拜的篮球偶像科比突然离世。“当时给我的触动很大,我觉得我也可能会死。不能犹豫了,想做什么就要去干。”这让他下定决心,立刻开始创业。
郎佳子彧注册了公司,从教授课程的“以时间换钱”模式,转向了更具挑战性的内容创作。“我就想每次做不一样的东西,不能像流水线一样生产以前的东西。”他不愿做一个重复生产的工匠,而要成为一名不断创新的艺术家。
在“悬崖边跳舞”的创作
郎佳子彧的创作状态,被他形容为“在悬崖边跳舞”。
“面干得特别快,而且不能修改。面塑的最大特点是造型和色彩两步并作一步走……给制作者的容错空间很小。”他描述自己创作的心理活动,“可能大家看你坐在那儿俩小时没咋动,其实你心里已经跳过无数次‘悬崖’了。”这种极致的专注,正是他追求的“心流”体验。他进一步解释道:“举个例子,面人的头部跟身体做连接的时候,如果没把握好,那前面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我把一个没有的东西做出来了,做完之后,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牛的人。”这种创作完成后的“高峰体验”和狂喜,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郎佳子彧经常把自己的作品和爷爷的放在一起对比。两人都捏过“项羽”,郎佳子彧耗时三日,在项羽的衣服上捏了13条金龙,工艺繁复得令人惊叹,自诩“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过这么细”。然而当他将作品与爷爷郎绍安仅用两小时完成的项羽放在一起时,却感受到了艺术境界的差距。爷爷的作品虽细节简约,但人物扎着膀子的磅礴气势,每个线条都充满张力,而自己的版本虽极尽精致,却在对比中显得“气势不足”。这样的对比让他顿悟——比起祖辈,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郎绍安创作的“老北京三百六十行”系列,曾记录下挑夫、车夫、剃头匠等市井百态。这个系列是郎佳子彧小时候观摩爷爷的作品时最喜欢的。现在他从爷爷的“老北京三百六十行”中获得灵感,创作新时代的“三百六十行”。
“这是一个民间手工艺,爷爷那个时代,街头的老百姓都喜欢‘面人郎’,但为什么现在没有那么多老百姓喜欢它了?”他反思,“我做的面人能送大使,能送外国的元首,为什么不能送给中国老百姓?”
于是,他将镜头对准了身边的普通劳动者:深夜加油站耐心教他使用加油券的大姐、胡同里的粪车操作工、咖啡师、快递员、抗战老兵……他为这些无名者塑像,创作掏粪工面塑时,他特意观察了工人的动作细节:“管子的弯曲角度、手套的磨损痕迹,都是必须还原的细节。”在快递员面塑的创作中,他记录下收件人签收时的微笑、电动车电池的充电状态,甚至快递箱上的物流标签。这些细节的捕捉,让作品超越了单纯的技艺展示,成为社会生活的切片。这个系列他已创作半年,目前做到了第八个,他计划未来为这个系列做一个完整的展览,把他记录下来的普通劳动者们都邀请过来当“一日馆长”。
“传统面塑以王侯将相为主,我爷爷捏一些没有名字的人……他把创作赋予了普通人,这是他关切的群体。”郎佳子彧说,这个系列让自己找到了“时代命题”,“这就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
非遗的现代与未来
尽管个人取得了不少成绩,郎佳子彧对“面人郎”面临的系统性困境仍有着清醒的认识。2020年初,郎佳子彧的事业刚起步,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财务困境。他回忆道:“公司账上没钱了,交不出房租,发不出工资。”为了维持基本运转,他不得不从个人账户向公司借款,硬撑过那段“濒临崩溃”的时期。
“市场需求不足,导致人才储备不足。”他直言不讳,“我的祖辈把我培养出来,社会上的什么位置需要我呢?”最终,他选择了创业。尽管通过与李宁等品牌合作,实现了单件作品四五万元的售价,但每月仅能卖出两三个作品的销售数据,依然说明了非遗市场的小众属性。
他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只有创造出需求,才能让传承延续下去。因此,他将大量精力投入自媒体,逻辑是“先培养观众,别着急卖东西”。
郎佳子彧的工作室仅有三四名员工。业务板块清晰:一部分是自媒体内容,一部分是品牌商业合作,还有一部分是非遗文化产业项目,如展览策划、作品数字化建档等。他曾投入上百万元为爷爷的作品进行3D扫描数字建档,为的是“未来有一天可能面人保存不下去了,还得让后人知道以前它是什么样子的”。
刚满30岁的郎佳子彧,回顾自己当年对父亲立下的“军令状”,“无论我做得怎么样,我敢保证我没有偷过一丝丝的懒……无论如何,‘面人郎’还活着。能活下来,就比之前更强了。”
面向未来,他的目标超越了家族传承。“我希望即使儿子不传承,这个事情也不会消亡。”他希望能为更多手艺人创造一个健康的创作生态,打造更丰富的商业模式,支持手艺人用自己的才华换取社会价值。
“振兴非遗,终究不是一人一时能够做到的事情。”这是郎佳子彧实践至此的领悟。只有当整个社会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可达到一定层面时,传统手工艺的复兴才能真正实现。郎佳子彧正以自己的方式,加速这一天的到来。
在郎佳子彧的工作室里,摆放着科比的海报、玉皇庙二十八星宿的面塑复刻,以及那些新时代劳动者的塑像。有些时候,他或许觉得自己就是哆啦A梦,驾驶着时光机,穿梭于过去与现在之间。指尖上,那团小小的面,连接着祖辈的荣光、父辈的孤守,也塑造着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的中国面孔。
文/本报记者颜星悦
统筹/宋建华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视频截图责任编辑:王怡萱(EN097)